兒女眼中的郭林老師

記憶中的爸爸媽媽 – 寫在紀念郭林新氣功走上社會五十週年的日子裏
兒子林健(美國)

 

 

“仿彿已經十分遙遠,十分遙遠了,那已是過去了的,過去了的許多情景。“ 摘自《雷鋒之歌》- 賀敬之

 

自從專委會開始發起「紀念郭林新氣功走上社會五十周年徵文」以來,我就開始構思要怎樣落筆,曾有過幾個思路,卻都放棄了。 有的是因為和別人的徵文內容撞車,有的是我以前在雜誌上發表過。在生活中,我是一個隨意的人,我不習慣把家收拾得像酒店那樣整潔,著裝也屬於不修邊幅一類,唯獨對一樣東西我十分在意,那就是我寫的文字(碎片化的微信不在此列),雖然還不到潔癖的程度,卻不肯敷衍了事。以前還用手寫書信的時候,每每鋪開紙筆,我會端坐許久,彷彿要等對方在虛空中出現,才能奮筆疾書,一氣呵成,真的像“見字如晤。“一直到今天,我才確定用這個題目,講述一些記憶中的爸爸媽媽的往事,但願這些零散的碎片,能反映出他們的光輝。

 

我在很小的時候,就明白了家裡的結構是“嚴母慈父”。通常,爸爸總是對我疼愛有加,媽媽卻總是批評教育我,但也偶有例外。

 

記得在四歲那年,跟爸爸學攝影的一個學生來家中做客,飯後閒聊的時候,爸爸突然拉開我的抽屜讓客人參觀,那可是男孩子的抽屜啊,彈球、糖紙、洋畫兒、煙盒、捲邊兒的小人書、寫過字的紙,都是我的寶貝,散亂地把抽屜塞得滿滿的,客人還沒來得及說什麼,我羞紅了臉,光著腳, 一腳把抽屜踹了回去。爸爸一個耳光打過來,把我打得原地轉了一圈,跌坐在地上,聽不到聲音,也沒有哭,傻傻地張著嘴巴,彷彿一切都靜止了。這時,我看到媽媽一下子擋在我面前,像是保護幼獸的母獸,對爸爸激烈地喊著什麼,但我還是聽不見。媽媽轉身在餐桌上拿了杯涼開水,放在我嘴邊,餵我喝了一口,又拍了拍我的後背,我這才回過神,哇地一下放聲大哭,瞬間恢復了聽覺。那是記憶中爸爸第一次打我,也是唯一的一次。成年以後,我常常奇怪自己為什麼對這件事記憶如此深刻,有一次,我實在忍不住好奇,和爸爸閒聊時問他:“爸爸,您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,您打過我嗎? “爸爸一臉茫然地笑了笑:”沒有吧? 我打過你嗎? “我接著問:”那天,我讓您在學生面前特沒面子吧? 爸爸還是笑笑:“我都不記得了。 “問這話的時候,我已是五十四歲,爸爸已經九十歲了。 那早已不是刺,是化作甘醇的酒。

 

記得也是在我四五歲的時候,爸爸媽媽帶我去陳真公(注 1. )家中做客,他家住在西單附近的一個院子里,客廳里放著粵語唱片。 飯後告辭出來,主人送出院門,剛一轉身,我就用劍指對著爸爸,煞有介事地學著剛才聽到的戲文念白:“李陵,你真是好藉口啊! 你聲聲怪漢王,便可以卸責任? 漢王縱有不是,難道國家你都痛恨? 須知道君王也有千秋日,但是祖國山河好似一盞不滅明燈。“爸爸聽著欣賞地看著我,我大受鼓舞,搖頭晃腦地又要來一遍:”李陵,你…“媽媽一巴掌拍在我腦袋上:”不可以這麼講爸爸,沒禮貌!“也是多年以後,我在網上找到這段念白,竟然和我記憶中的一字不差,我放給爸爸聽,我問他:”爸爸,那年您和媽媽帶我去陳真公家做客,出來時我就會背這段了,指著你念,被媽媽罵,您還記得嗎?爸爸依然是笑著說:“不記得了,陳真公教過我書法,你小時候好聰明的。”

 

寫到此處的時候,我放下手機,在院子裡望著藍天白雲,嘴裏念念有詞:“李陵,你真是好藉口啊…” 童年的記憶甜美又惆悵,彷彿開閘洩洪的水庫,一發不可收拾。我不敢沉浸其中,趕緊回到書房。

 

文革初期,家裡很早就被抄家了,開始還知道是哪來的人,到最後就根本分不清是哪個單位的了。爸爸被關在單位辦學習班不能回家,媽媽也參加學習班,倒是可以每天回家,但每天都要帶100 份小報,賣完第二天再把錢交回畫院。於是,媽媽每天下班到家,我就用小書包裝上報紙,從禮士路附近的鐵一區,走到西單路口東北角(現在民航大樓西邊),坐在地上賣報。那時的小報都是各單位的什麼兵團、戰鬥隊自己油印的,一分錢一份。可能路過的人看我是個孩子,我每天總是賣得比旁邊的人賣得快。我每天還能邊賣報邊流覽一下內容,像《箭桿河邊》、《清江壯歌》、《武訓傳》這類作品的梗概,我都是從小報上看來的。

 

一天下午,媽媽回來的早些,很鄭重地問我:“阿健,你敢不敢去二七劇場看看你爸爸? “我點點頭,拿起報紙轉身就往外走,媽媽叫住我:”見到你爸爸別多說話,就問他身體怎麼樣?告訴他我們全家都好。“二七劇場是爸爸工作的鐵路文工團所在地,我從小就經常出入,路熟得很,離我家也就一站多地吧。到了劇場門口,傳達室室平時很熟悉的叔叔不讓我進,說:“你爸正參加勞動呢,過一會兒就過來,你站在門外能看見。“過了不久,從劇場後面真的走過來一群人,每人手裡拿著大掃帚,打掃劇場前院,我一眼就看到了爸爸,他低著頭掃地,周圍的人也都低著頭掃地,沒有人說話。我低聲叫了幾聲,見他不抬頭,便不敢再喊,目不轉睛地看著他,希望他能抬頭看到我。就這樣,他低頭掃地,我隔著大門的欄杆看著他,過了十分鐘,也許二十分鐘,他就是不抬頭,還是傳達室的叔叔走出來,大聲咳嗽了一下,爸爸終於抬起頭,朝大門口看了一眼,我連忙跳著揮手,爸爸看到我愣了一下,臉上泛出一絲微笑,又馬上低下了頭,繼續掃地。我繼續站著,等著,直到那群人轉到樓后,也沒再看到爸爸轉身看我。當天賣完報紙回到家中,媽媽迫不及待地問我:「你見到爸爸了嗎?他瘦了吧?你怎麼說的?“我不敢說實際沒和爸爸說話,只好撒謊:”見到爸爸了,他挺好的,沒瘦,說讓家裡放心。“那一刻,我沒有因撒謊而羞愧,反而覺得自己像小英雄雨來。

 

幾個月後,爸爸從學習班被放了回家,我也不用再去賣報了。那段時間里,家裡沒什麼客人,只有住在附近廣電總局老302宿舍的鄭漢城哥哥經常騎車過來看望一下,有時不進門,就跨在自行車大樑上匆匆說幾句。記得有一次,爸爸囑咐他路上小心,他指指掛在車把上的武裝帶,很是英武。他比我大很多,算起來有十幾二十歲,不知什麼原因不良於行,可能是小兒麻痹症,他是印尼華僑,據說是很出色的男中音,我沒有聽他唱過,但聽說話聲音是那種很厚重自帶共鳴的,他的夫人李寬容,也是印尼華僑,說話柔聲細語的,給人婉約賢淑、小鳥依人的感覺。

 

多年以後,到了2012年,我要去香港出差,臨行前爸爸拿出一個紙條,讓我按地址和電話去找找鄭漢城,說他的電話很久打不通 ,寫信也沒有回,不知是不是病了或是搬家了。 當我幾經周折,終於聯繫到他的時候,當即約好第二天晚上去他家見面。

 

當我如約而至的時候,鄭漢成哥哥已經等在門裡,門大開著,他坐在輪椅上,見到我後,他連聲地叫著我的名字:“阿健,阿健,你長這麼大了? “他張開臂膀,緊緊地擁抱著我,不斷地拍打著我的後背。當他鬆開手,請我落座時,我看到他的淚水已經盈眶欲滴

 

這是一間不大的門廳,進門右拐,擺著一架立式的鋼琴。除了琴凳,旁邊只有一個譜架,一把椅子。鄭漢成哥哥讓我坐在椅子上,鄭夫人端給我一杯紅茶,略為寒暄了幾句,就安靜地坐在琴凳上,他把輪椅搖到琴凳旁邊,久久地凝視著我,我也仔細端詳著他,他長得寬眉闊鼻,相貌堂堂。如果用貝多芬和香港演員劉青雲的頭像合成出來就是他現在的樣子。只是少了些剛毅,多了些溫情,上半身很魁梧,下半身用薄毯蓋著,看不不大清楚。

 

“阿健,我們有多久沒見了?“過了許久,他開口問我。

 

“六九年初,就是珍寶島打仗那年,我們搬家離開鐵一區,我就沒有再見過你們,已經40多年了。“我邊回憶著邊回答。

 

“昨晚,我接到你的電話後,一宿沒睡好,老是想起你爸爸媽媽,和你小時候的樣子。“他從譜架上拿過一個紙盒,打開遞過來讓我自己拿:”吃朱古力吧,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的,林叔叔也愛吃。”

 

我拿起一塊:“我爸爸到現在也愛吃甜食。“依稀想起當年他給家裡送過巧克力和芝士。

 

“我知道的,你媽媽好疼你爸爸的,有什麼好吃的都留給他吃。你阿嬤就最疼你,疼你疼到煳的。“

 

可惜我無法寫出粵語的準確譯文,所以也就無法將那晚我們三人的對話和情感精準地地表達出來,但就是那樣的一個場景:柔和的燈光下,我們三個人成三角形坐著,不時會笑聲朗朗,不時會感慨歎息,不時會沉默不語。

 

那一晚,我們聊了很多往事。他說他年輕時曾和我媽媽學過打坐,很快就打通了小周天,媽媽誇他悟性高,他還說他近來在學習佛經。我問他看過什麼,他說最近在看金剛經,當他知道我曾出家為僧,便一再的讓我給他講解。

 

當我告辭離開的時候,他還是把門全部打開,坐在輪椅上,在門裡淚眼朦朧地看著我,一再叮囑我:“回去告訴你爸爸,我很想他。 你下次來香港一定要來看我。“鄭夫人送我進電梯時,低聲告訴我,他幾年前得了癌症,目前身體不是很好。

 

回到文革中,爸爸從學習班回來以後的日子里,他雖然可以每天回家,但門口的大字報,還是刺眼地貼在那裡。不時的還會有新的貼上來。 那個時候家裡三面有窗,我曾數過,一共有108塊玻璃。被附近的小孩子砸得不到八塊,還經常有石塊什麼的扔進來。冬天裡只好用床板頂在窗戶上。 但依然還是很冷。 就這樣無奈之下,我們搬離了鐵一區,來到了蘇州胡同的文工團宿舍,兩年之後,郭林老師從這裡開始到東單公園公開傳授她創編的新氣功療法。

 

注1: 陳真公是郭林老師的友人,曾短期教過林曉老師書法,即陳銘樞(1889年-1965年),字真如,廣東合浦曲樟(今屬廣西)客家人,北伐將領,抗日名將。從軍而信佛。任民國政府軍事委員、廣東省政府主席、代理行政院院長,建國後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; 系民國時代國民黨上將,鐵四軍的元老。民革的創始人之一。